随着“双碳”目标的逐步推进,我国经济绿色低碳发展的图景已经徐徐展开。对于一个煤炭消费占一次能源比重近60%的国家而言,一边是持续增大的碳减排力度,一边是稳步增长的能源消费量,煤炭行业的确面对许多道槛。新格局下,煤炭应该有怎样的战略使命?来看看中国信达首席能源研究员左前明的观点。
煤炭作为我国主体能源要服务经济社会健康发展
问:在“双碳”目标实施的过程中,我国能源行业如何定位?能源行业如何落实“双碳”目标?
左前明:“双碳”问题本质上是能源问题,因为能源几乎占到全部碳排放的90%。一个国家的工业化、城镇化基本都是伴随着能源消耗量的不断累积增长,越过特定阶段后,能源消耗强度就会下降。能源最主要的属性是支撑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能源安全也是国家安全的重要组成部分,能源消耗水平一定程度也反映了经济社会的发展水平。
“双碳”战略是低碳发展战略,对国家经济社会健康可持续发展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从宏观看,事关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和人类命运共同体。从微观看,环境承载力和资源是有限的,高能耗、高排放的模式不可持续。绿色低碳发展是支撑经济社会健康发展的必然选择。这其中也蕴含着辩证的关系,一方面发展需要能源支撑,另一方面发展不能无限度开发利用能源资源。
因此,能源行业要大力落实“双碳”目标,也要满足经济社会的基础需求。能源行业低碳发展需要把握好节奏。太慢,高能耗、高排放模式下资源、环境难以承受,也不符合高质量发展的要求;太快,又可能带来能源相关成本大幅度上升,甚至影响到能源安全,进而影响经济社会健康发展。因此,我们信达能源团队在深入研究“双碳”问题时,提出了遵循系统性、有序性、平衡性、多元性四项原则。
问:在推进碳达峰碳中和方面,欧美国家经验能否给我们一些参考?
左前明:中外碳达峰方面没有太多可比性,既有发展阶段差异,也有产业结构差异,欧美实现碳达峰实际是自然达峰过程,最主要还是跨过了特定发展阶段,通过产业转移来实现的,大量高耗能产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但是如今却面临产业空心化的难题,比如,美国已经意识到产业空心化问题,提出了制造业回流。欧美国家在一次能源消费、能源碳排放达峰后,积极发展可再生能源、进行能源市场化改革、推进碳市场建设、制定长期去碳转型战略等值得中国借鉴,尤其是碳定价为低碳技术与绿色投资提供了稳定的预期。
也要看到,欧美国家在实施低碳发展战略时,有中国不能比拟的条件,尤其是能源安全保障方面,最典型的是美国是一个油气资源非常丰富的国家。此外,欧美国家通过技术创新维持产业链处于高端,保持了低能源足迹、低碳足迹的优势。然而就能源不可能三角,即“能源可及、绿色低碳、成本低廉”而言,在一定阶段的低碳会带来能源成本上升,以能源转型最具代表性的国家德国为例,德国电价随着转型持续提升,2000年以来德国居民电价翻了一番,比欧洲平均水平高出45%,生态税和附加费占了家庭电价的54%,且麦肯锡预测到2030年,德国电价仍将持续上涨。实际上,能源行业推进落实“双碳”目标,本质上也是一个成本分担问题,超出发展阶段和能源技术水平的能源结构调整,必然带来能源、电力成本的抬升,进而增加实体经济成本。经济社会发展摆脱对高能耗尤其是化石能源的依赖,根本上需要经济结构、产业结构调整和能源技术升级来支撑。
我国能源消费量一定程度是我国作为全球制造中心的地位,以及在全球产业链条中承担的角色定位而决定的。在后疫情时代,在以构建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下,我国产业链的完整性优势突出,这也是我国走出疫情阴霾后经济快速恢复的主要原因之一。
为落实“双碳”目标,实现高质量发展,一定的经济结构调整和产业结构调整是必要的,大力发展新能源,推动能源结构向低碳发展也是理所应当的,但要符合我国当前的经济发展阶段和能源系统特征,也要保护好我国的在全球产业链中完整性的优势。
问:在“双碳”目标下,一边是不断增长的能源需求,一边是持续增加的碳减排压力,煤炭行业、煤电行业应该发挥怎样的价值?
左前明:从能源的供给侧看,建设以新能源为主体的新型电力系统是大势所趋,降低化石能源占比是发展的必然。实际上,回顾历史,我们国家从九十年代以来能源结构一直是在不断调整的,尤其是“十二五”以来,我国的能源行业结构调整优化取得了显著成效。比如,我国煤炭在能源消费中占比已经从“十三五”初的62.2%逐年降低到去年的56.8%。另外,火电装机和发电量比重也在下降,装机已经降低到50%以下。但必须看到,结构调整、占比下降不等于绝对量下降,即便在结构加速调整的“十三五”时期,煤炭、煤电的绝对量也是逐年增长的。这是我国当前发展阶段和能源系统水平决定的。
要清醒的开到,我国能源、电力消费量仍处在较快的增长阶段,可再生能源虽然高速发展,但是仍然难以满足我国能源、电力巨大的需求,甚至不能完全满足我国能源、电力消费的增量部分需求。煤炭、煤电行业担负起了能源安全的兜底保障作用,其“压舱石”的地位也就更加突出。
而且也必须看到,美国的煤电服务年限在55年左右、欧洲50-60年,而我国的煤电服务年限只有12年左右。中国煤电的净效率为40%,为全球最高,且热电联产机组约占44%,承担着冬季供暖等重要责任。为了保障新能源发展起到调节之用,煤电有着较高的容量备用,并在消费旺季提供坚强的电力支撑。
“十四五”期间,我国经济依然处在中高速发展阶段,能源电力需求增量比较大。只有加速新能源降本增效、技术革新,加快推动新型电力系统建设,清洁能源才能逐步成为全社会用电量增量主体。当前,煤炭承担着重要使命,毕竟我国能源行业还没有到替代存量煤炭消费的阶段,依然需要煤炭有一定的发展。“十四五”期间,我们需要严控新增煤电装机和煤炭消费的增长,同时更加充分地发挥好煤炭、煤电的兜底保障作用。
“低碳”发展不应是简单“去煤化”
问:最近有媒体热炒“去煤化”,把落实“双碳”目标和“去煤化”结合起来,您怎么看?
左前明:落实“双碳”目标本质是低碳发展,低碳发展核心是发展,低碳是方式。我们调整能源结构,逐步降低煤炭等化石能源消费比重,退出落后产能是合理的。但是必须看到,煤炭是中国能源安全的基础,油气对外依存度逐年走高,中国能源综合自给率主要是依靠煤炭平均上去的。目前在我国能源消费依然存在较大增长空间,且新能源不能完全满足全社会用能用电增量阶段,简单提出“去煤化”,不利于保障国家能源安全,对经济社会也是有害的。说白了,煤炭、火电不是不能减,而是其他能源不够,必须要靠煤炭、煤电来顶上。简单一个去煤,不考虑代价,不考虑安全,不考虑成本,是极不负责任的言行。
仅从发电量结构上看,煤电在十年之内依然是中国占比最大的电源。
减煤、退煤不是一日之功,需要久久为功。简单一个“去煤化”更像是一场运动的口号,既没分清供给端和消费端,也没考虑何种节奏和后果。
近期,按照中央纪委、陕西省纪委有关安排部署,陕西省决定在全省煤矿领域开展“一停了之”“先停再说”突出问题转型治理,很好的说明了简单一刀切是不妥当的。我国之所以形成以煤为主的能源结构,本质上还由我国“富煤、贫油、少气”的能源资源禀赋以及经济发展阶段而决定的。
问:去年以来,我国电煤价格一直持续攀升,与各地煤炭去产能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在您看来,当前环境下,电煤价格稳定关键因素在哪里?
左前明:煤炭价格的上涨本质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
一方面,需求增长过快。疫情后,我国经济复苏的劲头比较快,1-4月份,全社会用电量达到25581亿千瓦时,同比增长19.1%。以煤经会测算,1-4月全国煤炭消费总量约14.1亿吨, 同比增长13.7%。以2019年同期为基期,两年平均增速为3.7%。用电增长过快使电煤需求增加是电煤价格持续上涨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供给增长边际上逐步降低。过去几年大量的煤炭先进产能释放接近尾声,局部地区煤炭去产能过快,特别是中东部地区,既是用电用能主要地区,又是煤炭去产能集中的地区。随着煤炭产能逐步向山西、陕西、内蒙古、新疆集中,区域性、季节性错配问题相对突出。
此外,南方地区由于来水不足,导致水电出力下滑,以及国际能源大宗商品价格大幅上涨的传导性也是导致煤炭价格居高不下的一些因素。
“十四五”期间,我国煤炭需求依然处于增长期,但是供给侧在部分地区资源枯竭,一些地方产能退出过快背景下,增量或相对有限。同时煤炭投资热情以及投资能力也在明显下滑,或将进一步加剧煤炭供需矛盾。我国区域性、季节性、结构性的缺煤现象将长期存在。尤其是要重视在煤炭需求依然处在增长阶段,煤炭产能的过早、过快、集中退出问题,煤炭产能的建设周期普遍在3~5年,产能周期导致的滞后性问题,需要我们未雨绸缪。
问:“十四五”期间,您对煤炭企业有怎样的建议?
左前明:煤炭行业和企业要充分认识到煤炭作为我国主体能源,在较长一个时期内存在的现实合理性,尤其是未来一个时期发挥兜底保障作用的必然性,要坚定煤炭行业发展的信心。
一是抓住战略转型期。2025年我国煤炭消费达到峰值或进入峰值平台区,企业需要抓住“十四五”战略转型升级窗口期,本着发展的眼光,用系统思维方式考虑今后的战略问题。既要将主业突出,做精做优做强,尤其是重视资源接续问题,又要考虑实施战略性转型升级。
二是高碳产业低碳发展。企业要紧跟形势,超前研究“双碳”相关问题。能源本质上没有好与坏,关键是我们如何开发利用。如果能够实现清洁煤电与碳循环、碳捕集、碳利用等技术相结合,做到清洁低碳同时成本可接受,煤炭、煤电一样是可清洁低碳利用的能源。日本在其2050年的“碳中和”方案中就有配备CCS的火电存在。“双碳”目标下,新能源要发展,化石能源也需要低碳发展。
三是煤炭行业培育新增长极。首先是发展数字矿山、智能矿山、进一步减员增效,提升企业的竞争力。其次是利用矿区面积大、土地资源相对丰富的优势开发风电、太阳能等新能源。再次是煤矿开发中充分利用矿产资源,开发其他矿产品,比如电动汽车所需的镍、锂、钴矿产资源等。最后是加快从煤炭由燃料利用向原料利用与材料利用转变,比如发展碳纤维、硅烷、石墨电极、高端聚烯烃等。
四是加快走出去的步伐。东南亚国家,如印度、印尼、越南经济还有巨大的发展空间,未来全球煤炭的增长极主要在南亚和东南亚,企业需要适应全球经济趋势和能源形势,实行走出去战略,占据国际能源市场,创造更广阔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