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波斯湾的阿布扎比（Abu Dhabi）到阿曼湾的富查伊拉（Fujairah），阿联酋，这个位于大海与沙漠之间的国家正在折射出人类共同面对的困境与挑战。
阿联酋60多年的历史几乎是人类社会在工业革命后 200多年里飞速发展的缩影——化石燃料带来了巨大财富，却也走进了自己挖掘的巨大“陷阱”中。
燃烧化石能源排放的温室气体造成的气候变化正在使得全球各地灾难频发，而中东地区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炎热的夏天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并导致持续的极端干旱，建立在沙漠上的港口城市面临着海平面上升的致命威胁。
即使在阿联酋，能源转型也被认为是必须的。在这个全球第五大石油生产国，刚刚落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单体太阳能发电厂，产生的电力足以为近20万户家庭供电，每年可减少240万吨碳排放。它的主要建设者阿联酋清洁能源巨头马斯达尔（Masdar）也是世界第二大清洁能源开发商。
尽管可再生能源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然而现实是世界大多数国家依然需要化石能源。
11月30日即将在阿联酋召开的联合国缔约方第28次气候大会（COP28）放大了这种张力——今年大会主席苏尔坦·阿尔·贾比尔（Sultan Al Jaber）既是阿联酋最大的国有石油公司（ADNOC）的首席执行官，同时也是该国最大的太阳能能源公司马斯达尔的负责人。
“期望是如此之高，信心却是如此之低。”贾比尔这样说道。
随着有记录以来可能最热的一年即将结束，各国领导人再次准备齐聚一堂，商讨全人类应当如何应对愈演愈烈的气候危机。不过大会尚未开始，贾比尔身份带来的利益冲突已经使得许多人投下了“不信任票”，眼下在以哈和俄乌的军事冲突带来的地缘政治动荡，也给国际合作蒙上了一层阴影。
如往年一样，在为期两周的冗长会议期间，若干重大问题将被讨论。首要的是评估从2015年《巴黎协定》以来的“全球盘点”并形成新的行动决议；其次是落实去年设立的为气候灾害引起的“损失和损害”基金的运作；能源转型的路线图如何制定将是此次大会争论最激烈的话题之一；而中美两个最重要的国家在大会前夕达成的共识能否为驱散重重阴霾注入足够的动力，这些都将是COP28的主要看点。
联合国11月20日发布的《2023年排放差距报告》清楚地提醒，世界各国虽然正在采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具体的措施来应对气候变化，但做得还远远不够。我们行动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气候变化的速度。如果到2030年要将升温控制在《巴黎协定》制定的2℃目标以内，温室气体排放量须下降 28%，如果要在1.5℃以内，排放量则须下降 42%。
今年澎湃新闻将首次特派记者赴联合国缔约方气候大会现场开展采访。在此次大会正式召开之前，请先跟随我们的前瞻报道预览一下今年大会的“预告”。如果说，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9月在纽约的气候雄心峰会上表示，“人类已经打开了地狱之门”，那么每一次的COP大会都是我们试图避免驶向地狱的一次急刹车。
受争议的东道主
COP28，即《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第28次缔约方大会，是每年一度的全世界领导人和社会各界集聚一堂商讨应对气候危机最重要的活动。
今年，COP28将于11月30日至12月12日在阿联酋迪拜世博城举行。这座位于迪拜南部的2020年世博会场馆被称为“以未来为中心的迷你城市”。主办方称，今年的参会人数可能会超越2009年的哥本哈根大会，达到创纪录的 8万人。数百名世界各国领导人、高官和谈判代表，以及来自社会各界的观察员、媒体和气候人士将参会。
不过早在去年宣布主办国归属后，许多环保组织和评论人士就担心，在全球气候危机日益严峻的当下，正是需要加大力度遏制化石燃料使用的时候。而让全球排名前列、且仍在大力投资化石燃料开采的石油公司之一的首席执行官担任全球最重要的气候峰会的主席，“利益冲突显而易见”。
在《时代》杂志和《卫报》的采访中，苏尔坦·贾比尔这样回应外界对他的质疑声音：“我不是那个显而易见（会受到欢迎）的选择，但我是一个可以让化石燃料公司坐在谈判桌旁，商谈如何‘逐步减少’使用的人。”
在不同的场合，苏尔坦·贾比尔都尽量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尽管停止使用化石燃料的呼声不断，但为了确保全球能源安全，在我们成功构建出新的能源体系之前，世界无法脱离当前能源系统，化石燃料仍将继续使用。然而，国家无论贫富，都必须加快从石油和天然气向太阳能、风能、氢能等清洁能源的有序转型，避免气候变化带来的灾难。
“我想要的是解决方案，而不是危言耸听。我希望在情感和理智之间取得平衡。”他说道。可以预见，围绕贾比尔和阿联酋的争议将始终贯穿此次大会。
首次全球盘点
今年COP28的首个关注点莫过于完成第一次“全球盘点”（GST ）。所谓全球盘点，就是检视2015年《巴黎协定》通过以来全球各国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的进展，并制定下一轮的目标。
2015年的《巴黎协定》取得了推进落实将全球变暖控制在2℃以下，并力争限制在1.5℃的重要目标。而今年以来，已有多个月份和自然日短暂突破了1.5℃的升温（虽然并不意味着《巴黎协定》长期平均升温目标的突破）。
根据气候专业媒体碳简报的消息，盘点的信息包括来自各国政府、企业和民间社会团体的超过 170000 页的文件，以及超过252个小时的会议和讨论记录，以评估全球遏制气候变化的集体行动的结果。联合国已于今年9月率先发布的全球盘点综合报告的核心结论是：尽管自 2015 年签署《巴黎协定》以来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世界距离减少排放量以将气温上升控制在2℃和1.5℃的目标还很遥远。
长期关注气候大会的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中国总负责人袁瑛认为，全球盘点报告出来之后，各国对于结论有不同的意见，因此各国对全球盘点结果的诠释会出现一些分歧，如何达成共识，是COP28第一周值得观察之处。
而盘点的意义不仅仅是对进展的回顾。更重要的是督促各国反思迄今为止的努力，加快行动力度，并列出经各方同意的未来应采取的行动，形成此次大会的决议文本。
“目前全球各国在短期内减少碳排放方面仍然存在差距，我们需要采取更多措施以便我们走上碳中和的道路。”自然资源保护协会中国能源转型项目主任林明彻告诉澎湃新闻。
在COP28召开前，各国政府已就未来如何加速气候行动提交了各自的提案。这些措施包括逐步淘汰化石燃料、将可再生能源产能增加两倍以及为发展中国家提供更多的气候资金等。最终哪些内容会进入到大会决议文件将是谈判的重点。
美国环保协会北京代表处碳市场主任刘洪铭告诉澎湃新闻，各国可借助首次全球盘点的机会，就具有重大气候效益的议题进行磋商，例如通过国际市场机制合作应对气候变化、减少甲烷排放、积极部署可再生能源和电动汽车、加强建设基于自然的气候解决方案。各国围绕这些具有高减排潜能的议题开展合作，将大大有助于缩小与《巴黎协定》之间的排放差距。
中美的合作将是关键
在气候变化问题上，没有什么关系比中美更重要。两国之间的团结合作将会给气候大会注入重要动能。原因是简单的，如果世界上两个最大的温室气体排放国能够同意合作应对气候危机，那么其他国家会更愿意效仿。
在2015年于巴黎举行的第21次缔约方大会（COP21）之前，美国和中国就历史性的《巴黎协定》目标达成了一致共识，为当年协定的通过起到了重要作用。
当时在巴黎亲眼参与见证了谈判过程的亚洲协会政策研究所中国气候中心总监李硕告诉澎湃新闻：中美在此次大会的收官阶段，就关键议题和敏感议题上的沟通，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中美有进一步的协调或者默契互信对于整个大会都至关重要。
就在COP28举办前不久，中美发布了阳光之乡声明，提到两国将积极参与《巴黎协定》后的首次全球盘点，致力于共同努力并与其他缔约方一道，以协商一致方式达成全球盘点决定，并支持主席国阿联酋成功举办COP28。这一积极表态算得上是此次大会为数不多的“积极信号”之一。
曾参与中国气候谈判的资深气候专家，能源基金会首席执行官兼中国区总裁邹骥认为，中美两个最大的经济体和温室气体排放国发挥各自优势，携手合作，不但必要，而且可能。这将有望对全球多边气候进程在国际政治领导力、科技研发能力、以规模经济降低减排成本、以强大制造业实现绿色低碳技术产业化、绿色金融支持绿色投资等方面做出基础性的贡献。
邹骥认为，尽管近年来中美两国围绕包括经济发展和国家安全在内的传统核心利益不断展开竞争与博弈，但双方以应对全球气候危机为核心的气候与环境利益逐渐凸显为中美两国乃至全球的共同利益，双方正在形成一些基本共识，合作成为中美关系实践的正确选项。
“气候危机给全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带来全面挑战，没有一个国家能够置身事外。而且气候行动正在创造新的机会和新的动能，各国可从减缓气候变化、绿色转型中实现更具韧性的经济繁荣。”邹骥说。
值得关注的是，中美在阳光之乡声明中提及，两国将会同阿联酋一起邀请各国参加在COP28期间举行的“甲烷和非二氧化碳温室气体峰会”。
甲烷长期以来是一种被忽视的温室气体。根据美国国家海洋与大气管理局（NOAA），甲烷约占长效温室气体变暖效应的16%-20%。而这种温室气体在大气中的存在时间比二氧化碳短得多（仅为10年左右），解决甲烷问题被认为“是减缓全球变暖速度最快的机会”。
甲烷减排合作或许会是此次气候大会一个重大的收获。作为全球最大的甲烷排放国，中国在上述声明中首次将包括甲烷在内的所有温室气体纳入其2035年国家自主贡献（NDC）计划。欧盟也在近期同意严格限制化石燃料（包括进口）的甲烷排放。而美国更计划在COP28上重点推动全球范围内大规模限制甲烷排放。
能源转型：先立后破
本次大会上最受争议和关注的话题之一，莫过于推动化石燃料“逐步减少”或“逐步淘汰”的争论，以及使用“减排”技术（捕获和储存能源使用所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是否可以成为继续使用化石燃料的“豁免令”。
在2021年的COP26大会最后决议文件中，首次提到了逐步减少煤电和淘汰低效化石燃料补贴以来，这一关乎气候变化的核心问题——化石燃料的未来始终备受关注。
2022年在埃及沙姆沙伊赫举行的COP27峰会上，对逐步淘汰所有化石燃料的决定的支持势头增强，约有80个国家加入其中。但是相关内容并没有写入最后的大会决议。今年，一些国家已清楚表示，他们将优先考虑彻底淘汰化石燃料，而另一些国家则强调仅愿意逐步减少化石燃料，或完全拒绝这一想法。还有一些国家提出了更具体的目标，例如终止煤炭或化石燃料补贴。
在这一敏感问题上，COP28候任主席贾比尔的表态此前有过微妙的变化，他在6月于波恩举行的联合国气候谈判会议上首次表示，“逐步减少所有化石燃料的需求和供应是不可避免且必要的。但世界还没有准备好完全抛弃石油和天然气。我们需要面对现实，”他说。“在建立新的能源系统之前，我们无法将化石能源从当前的能源系统中拔除。”
林明彻认为，“各国在逐步减少或淘汰化石燃料方面的主要分歧是时机问题，以及能以多快的速度达到阻止全球变暖所需的目标。可以理解的是，各国都关心维护能源安全和经济发展。可再生能源、电动汽车、热泵和其他技术正在成为未来为我们的社会和经济提供动力的驱动力，因此，随着各国在向这些绿色能源技术过渡方面取得进展，他们将更愿意制定逐步减少或逐步淘汰化石燃料的目标。”
大多数观察人士都认为，这一话题不太可能在COP28上取得共识，毕竟眼下世界上超过80%的能源仍然是通过燃烧化石燃料（煤炭、石油和天然气）产生的。
不过，在能源转型问题上，各国应寻求“先立再破”的共识正在越来越多国家中形成。
今年9月，G20峰会发布宣言同意到2030年将全球可再生能源装机增至三倍，即110亿千瓦的目标。中美近期在《关于加强合作应对气候危机的阳光之乡声明》中明确支持上述目标，并“计划从现在到2030年在2020年水平上充分加快两国可再生能源部署，以加快煤油气发电替代，从而可预期电力行业排放在达峰后实现有意义的绝对减少”。
“这表明两国在能源转型战略中 ‘先立’与‘后破’逻辑关系及战略步骤问题上进一步扩大了共识，也意味着全球绿色产业将在中美引领下激发出新需求，创造更高规模的收益。”邹骥分析道。
李硕也同意，“要在COP28找到能源转型的解决方案，就要按照这个先立后破的逻辑来进行，提高可再生能源，提高能效和减少化石能源，都不是凭空讨论的，它们之间应该有一个次序性的关系，这可能就能争取到更多国家的支持。”
世界资源研究所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方莉表示，未来中国在可再生能源，风能、太阳能上有很好的先决条件，2022年中国可再生能源装机已经超过煤电，欧洲和美国也在快速进展，我们已经进入“新竞争力时代”。
钱！钱！钱！
2015年《巴黎协定》的达成标志着人类首次对全面应对气候变化形成高度共识。然而近年来，特别是在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之间的谈判中，各国围绕气候融资等关键问题展开了激烈交锋，南北矛盾日益扩大。
目前全球排放量的三分之二以上来自发展中国家，这些国家正在迅速增加化石燃料的使用以摆脱贫困。其中许多国家背负着沉重的债务负担，能源转型难度加大，南亚或撒哈拉以南非洲等地的可再生能源项目融资成本可能高达美国或欧洲的数倍。
如果将发展中国家在气候危机上最具共识的诉求归纳起来，一定是：钱、钱、很多的钱。对气候变化负有最大责任的国家应当为那些受影响最严重、适应成本最高的国家提供经济援助，而这个问题却一直困扰了气候谈判近20年。
发达国家在2009年的哥本哈根大会上许下承诺，即到2020年每年向发展中国家提供1000亿美元的气候融资，用于支持发展中国家的气候行动。这一承诺迄今为止从未兑现过。
即便承诺能兑现，1000亿美元也远不足以支持较贫穷国家实现经济脱碳和适应气候变化。在近年的气候大会上，发展中国家不断呼吁，国际金融援助必须在现有水平上大幅增加，新的公共和私人资本来源必须更好地分配给低收入国家。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问题会在COP28上再次被提及。
在6月的波恩会议上，一些发展中国家甚至明确表示，除非同等重视财政支持，否则他们不想讨论减排问题。
美国环保协会北京代表处碳市场主任刘洪铭表示，自愿碳市场将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潜在有效途径之一，高质量碳信用可以引导投资，加快全球气候进展。一个设计良好的自愿碳市场，可以有效引导资金支持在发展中国家的气候行动，推动能源转型、开展森林保护、推广减排技术的发展。
而COP28另一个关于钱的主要问题是“损失和损害基金”的运作。
在发展中国家数十年的压力下设立该基金的决定被广泛认为是去年COP27的主要成就之一。峰会结束后，由世界各地政府官员组成的“过渡委员会”的任务是就该基金的框架达成一致。包括决定谁来出钱、谁可以拿钱以及钱用在何处。
去年以来的谈判中，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深刻分歧展现无余。发展中国家不希望该基金设在美国主导的世界银行，希望所有发展中国家都能使用它，资金来源主要由发达国家的捐赠支持。
与此同时，发达国家希望确保私营部门、人道主义团体和中国、沙特阿拉伯等发展中国家分担该基金的缴款负担。
最终，在本月早些时候，各国代表达成了微弱的共识，包括发展中国家在该基金头四年暂时托管在世界银行以及自愿向该基金付款方面做出让步。欧盟和美国也表示准备向该基金提供捐款。
对于许多年复一年关注COP大会的气候人士来说，今年的大会或许仍旧是乏善可陈。因为每一届的COP是否会产生影响取决于许多因素，包括各国领导人的政治意愿、财政资源支持以及化石燃料公司和其他既得利益者的反对。
但每一年的气候大会都是一个机会，尽管前途艰难，但至少方向是明确的。随着能效、可再生能源和替代清洁燃料的飞速发展，化石燃料很可能在不久的未来达到峰值并快速下降。整个世界即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
来源：澎湃新闻
